杉林暗綠 作品

殉葬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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昭時弈仍在……拔釘子。

她舉起釘錘試圖倒拔……拔不出來……

一群奴才破門而入,她近乎崩潰時,卻突然被一人擄走。

厚重的大氅裹挾著嬌弱的身軀翻入房頂,躍過冷冽寒月,利索地在各處瓦片上落腳,同時又將一頂暖爐塞入她手中,暴雪腕骨中的一縷溫婉,不知給了她心神多麼大的寧靜。

暖爐很快就把她手上的雪化了,又悄無聲息地加速了她掌心的血液流動,令她軟爛的指尖察覺不到絲毫痛處。

很快,男人粗魯暴躁地搶走了她手中的暖爐,爐火般燒的刺痛讓她瞬間回神。

“我阿姊…我阿姊她還冇有出來!!!”

“我派人去救!”男人一掃她滿身的血,直接用吼聲震住她。

“她被封在棺材裡、裡麵冇有空氣!!”昭時弈慌得語無倫次。

“我知道,已經去救了!!”男人眼眸閃過一絲隱晦的暗光。

昭時弈這纔打眼去瞧,這人高大漂亮,磊落光明,英氣逼人,可她與他視線對上一瞬,恍地腿軟……

這人竟是先帝遺腹子,如今權勢滔天的蕭丞相!!

他若想救阿姊……定能救出來的。

“謝謝。”昭時弈哽咽,眼淚一下就止不住了。

蕭清策不忍看她,側頭落去一闕眸光。

許多侍衛巡城,所有的奴才都在慌慌張張,蕭清策抱著她想逃出皇宮幾乎是不可能,就在昭時弈想到這點時,蕭清策已經抱她迅速落入一頂轎子。

這頂轎子就在她宮外幾百米外,十分隱蔽,被雪深深覆蓋住,似乎已經……在這等很久了。

寒顫的車軲轆壓著雪聲一路嗚嗚傳去,奴才的腳步聲與馬蹄聲一樣急促。反倒是嘩嘩淌汗的昭時弈,如今感受著轎中火爐的旺盛,身上反而不出汗了。

蕭清策朝她看了一眼,見她側臉一道醒目的血痕,隨即緊閉雙唇,從懷裡怒掏出一瓶藥想放入她手中,結果在審視了她如同熬煮過一般軟爛的紅指尖後,差點冇捏碎藥瓶。

轎中溫度過高,她的指尖滋滋冒著血,蕭清策便一碗水一碗水慢慢減弱爐火。

過內院檢,車伕下去好一陣。

守衛不由分說便道:“內院今夜不準任何人出入。”

車伕忙不迭地取出皇帝親賜的令牌,湊近指給守衛看:“您看,這是皇帝的旨意,咱家轎子裡的是位貴人,需得您通融通融,讓個道。”

守衛們相互對視,臉色愈發冷漠:“皇命?我們這邊隻接到了任何人不得出入的死令,冇說有什麼情況可通融的——莫不是你假傳聖意?”

轎中蕭清策聞此言,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!難不成,皇帝死前還擺了他一道?倘若他今晚冇來,豈不是……

車伕眼神惶惑般往轎中一撇,繼而又挺著身板,同守衛爭辯:“你這愚衛,竟分不清皇帝禦賜之物,若是耽誤了貴人做事,你們該當掉腦袋……”

“皇上親口旨意,叫我們死守內院,一隻蒼蠅也不能放出去!”守衛持刀以待。

蕭清策端坐車中,左手也緊握刀柄,轎中爐火滋滋滋地湮滅,一片死寂中,他掀開轎簾,聲音低沉且威嚴道:“是我,你們也敢攔?”

一聲威震,嚇得守衛們持刀惶惶,眼神渙散,“不知是蕭…蕭丞相,去,你們快去稟告皇上。”

小兵立刻跑去皇宮,其餘人迅速讓路。

昭時弈慌亂無措:皇後要是知道了……她就出、出不去了吧。

車伕又在趕馬了,這會兒雪窸窸窣窣下得更大,耳前風聲陣陣,劈裡啪啦的雪聲蓋住了馬蹄聲。

蕭清策脫下大氅,意外對她多了幾分耐心,竟尤其輕聲地道:“遮著點臉。”

然後便挪去馬車出口,似乎在為她擋著若有若無的寒風……興許吧。

昭時弈腰板挺直得不正常,她不吭聲地接過蕭清策手中的大氅,有條有理地披上,又按照他的要求,用乾淨的帕子裹了手指,又擦了臉,神色正常得不像話。

等她止住了手上的血腥方纔聞到馬車裡的縷縷熏香。

同時,馬車經過之處,奴才們被寒雪吹得瑟瑟發抖,厚雪壓垮的瓦片不時砸了下來,嚇得他們心驚膽戰。

宮牆兩側的風雪似要擠壓這座馬車,也擠壓著她,風聲與車軲轆聲時而爭先恐後,時而並駕齊驅,把雪麵壓得嘎嘎作響。

她下意識將掌心的濕汗抹在腰身時,心裡喃喃了一句:“狸奴不見了。”

蕭清策側過頭去,不忍見她強撐神色,其實婆娑淚眼,惹人見憐。

過宮門檢。

馬蹄聲急停時步步踏在她心尖上,車伕和攔兵的聲音更清晰……她視線緊盯著馬車中那頂熏香,似有掐斷香根的衝動。

攔兵不放路,蕭清策再次從轎子中探出頭來。

“蕭、蕭丞相……”守衛怔了怔,緊張道:“屬下們該死,擋了蕭丞相的路。”

蕭清策側側道:“那還不讓開?”

守衛驚恐道:“屬下們奉皇上指令,不準任何人出宮,但蕭丞相有特赦,屬下自然不敢攔著,隻是轎中……”

昭時弈握緊手心,聽到守衛說要檢查轎子時,差點暈厥過去,之前強撐著的從容淡定瞬間瓦解,耳畔雪點砸得馬腹抖索,猛風能把車軲轆給吹動起來……

蕭清策修長的睫毛垂下來,抬手拿了刀,出了轎子,夜裡踏在厚雪上,鞋聲軋軋地往守衛那邊走。

一把刀衝進守衛的眼睛裡,守衛渾身血液逆流,瞳孔炸裂,感覺到了死神的力量,而握著刀的蕭清策麵上毫無動容,掌心微顫。

昭時弈看得清楚,他於雪中剜出一刀花,帷幕上頓時一道血痕,夜色較之寒雪更涼,照在他身上,半明半晦。

這是今晚她為了逃生,死的第三個人了……

一眾的守衛瑟瑟發抖,立刻低下頭去,在蕭國,所有人都認為權勢滔天的蕭清策殺人比踩死隻螞蟻都容易,但若事實真是如此,蕭清策今晚就該出現在皇帝的寢宮裡。

蕭清策眉前一頓,羽睫陰翳掩了晦暗。

正要走,殿內有鐘鳴聲長久的響起,其尾聲無比沉重地擊打在茫茫大雪之中,這是皇帝駕崩的鐘聲,是朝代更迭的鐘聲。

蕭清策和巡城士兵不約而同紛紛放下兵器,朝皇帝的寢殿的方向,莊嚴行拜大禮。

昭時弈掀開帷幕一角,看到一地士兵仰望著宮殿,沉默、沉默。

皇帝的寢宮中,眾人默哀,有鐘鼓映光,高聳髮髻的皇後重複著一句“皇上駕崩”令無數太醫無不動容。

九歲的太子攙扶著她,寬慰道:“阿孃不必太過傷心,有孩兒在身邊陪著。”她深沉一口氣拭淚,任兒子扶著她離開了皇帝的床前,麵容緩緩祥和。

奴才適才附耳:“蕭清策被堵在宮門前,他要出宮去。”

皇後視線如前,仿若不是在對他說,“轎子裡麵是誰?”

奴才:“是昭二小主。”

皇後視線移到陛下寢宮裡那盤冇下完的棋盤上,嘴角一抹不易察覺的笑:“放他出宮去吧,是步好棋,”說完她平靜地拂過兒子的雙肩,“你要好好謝謝你父王,日後也要好好報答你清策叔的栽培。”

他們終於出宮了!!!

蕭清策的親侍們早早地等在了宮門外,見到馬車回來,紛紛鬆了口氣。

昭時弈緊張地多喘了幾口氣,然後在看見那群親侍時突然愣住,蕭清策的下屬都出了宮門,那她阿姊呢?

“阿姊能、能出來嗎?”

她出宮門過了重重關卡,如果不是蕭清策的權勢滔天,她不可能出得了宮門,所以她阿姊又怎麼可能出得來呢?

剛剛那鐘鳴聲是皇帝駕崩,可那些冇有子嗣的妃嬪們都是提前入墓的呀!!

昭時弈雙目驚悚,猛然驚覺——

她!被!騙!了!

吧嗒吧嗒的馬蹄聲蓋住風雪聲,她聽不見雪聲了……馬被她的驚嚇得仰起前蹄,歇了車馬,香爐隨即翻落在地,幕帳捲起寒風入轎。

蕭清策神情鎮靜,但那隻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已經狠狠地用了勁:“你冷靜點!”

冷靜?這叫她怎麼冷靜?

她今晚隻做一件事,不是為自保,她要帶阿姊一起走的呀。

渙散的視線一掃蕭清策衣袖上的金絲刺繡,她家狸奴最好玩這種金絲毛球了,會一躍而起,抓住鏈子用來磨它鋒利的爪子,把布料磨得稀碎稀爛後,她阿姊會幫忙繡好。

她阿姊女紅最好了,而她自小女紅就差,即便日日勤學女紅,繡出來的東西仍舊慘不忍睹。因此,她常常被阿姊逼著練,有時候冇練好,阿姊還不給她飯吃。

除了女紅,她還要學女德,學作畫,學下棋,學讀書……幸好,這些她都做得還不錯。

冇了爹爹後,阿姊似父,於她的教學嚴謹到近乎苛刻。

昭府家風甚正,在爹爹去世後,世人依然這麼傳,其中有大半是阿姊的功勞。

“而我阿姊,曾說過會在後宮闖出一片天地,她會永遠護著我的,”昭時弈捂住心口,慌亂道,“……是我冇能告知她,皇帝駕崩了。”

不行,她得回去找阿姊!

蕭清策努力保持鎮靜,害怕自己發起怒火來會嚇到她,也僅僅隻是加大了手腕上的力度,喊醒她:“你還進得去嗎?!!”

好冷靜的話,昭時弈直視蕭清策的雙眸,試圖從中找出一絲悔恨:“你騙了我,你騙我會去找阿姊!”

一路的焦躁累如地上三日雪,她握緊手中的一枚血釘,那枚自出事起,她就一直緊握在手中的血釘,如今狠狠抵住蕭清策的喉頸,比之阿姊宮殿裡男奴的反擊,這回昭時弈似乎是一擊即中。

她必須去救阿姊……

今夜忍耐了許久的蕭清策,此時也不再忍了,他袒露著脖頸,盯著她的眼睛暗聲道:“不妨再近些,看我今晚會不會放你入宮!”

好。都撕破吧。當他看到昭時弈渾身是血時,腦子裡什麼都冇想了。

他伸手撫住月光,甚至希望刀尖更深一些。

脖頸出血,昭時弈躁意更盛。

她想起年幼時,她不隻一次救過這個魔王。

那時候的蕭清策,人人都說他可怕至極,可人人又都明裡暗裡欺負他沒爹沒孃,剛駕崩的皇帝就曾喂蕭清策生吃過禦池裡的泥鰍,其他小皇子們紛紛照貓畫虎,喂蕭清策吃過皇宮許許多多叫不出名字的毒物……她爹還在當太傅時她尚且能偶爾站出去,威脅那些皇子們道:“你們還敢這樣做,我就去告訴我爹!!”

可自她爹死後,她再冇入過宮,難以想象這個傢夥是怎麼活下來,後來又怎麼混成了隻手遮天的蕭丞相。

對了……今晚,皇後在害怕他入宮。

她眼神閃過一絲亮光,想出一計,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顫抖道:“你費儘心機和皇帝的女子同謀潛逃出宮,可知犯下了多大的罪?”

犯下多大的罪?蕭清策心想,他今晚冇有出現在皇帝的寢宮,已經表明瞭立場,新皇登基似乎處處要依靠他。

蕭清策陪她鬨:“我不過是出宮路上擄了個無足輕重的人。”

“不,”昭時弈一時間變臉,笑靨如花般緩緩吐出這句“我們在冇入宮之前就有了私交。”

蕭清策挑起眉頭,暗黑的眸子深不見底。

“冇入宮之前,我們不就佈下了棋盤,待我為皇帝侍寢之日,我去下毒,你來接我,如今我謀事已成,與你一同離開了皇宮。”

昭時弈笑起來時明豔無比,可知她珠淚未乾,盈睫憐動,叫他差一點就忍不住擁她入懷裡。

他怒其不爭,不知高懸的明月已落入銀水河畔,濕了一身水。又怒己不正,欲行逾距之私,妄圖染指。十年隱晦,憐愛難涯,詩經有言: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悅君兮君不知,具象也。

昭時弈仍明豔地笑著:“我們現在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,清策~你想去哪?”

蕭清策實難自禁,心潮起伏更甚,不堪速移視線,兩耳突地通紅,聲色暗啞道:“咳…你彆亂說。”

“昭家家風最嚴,我昭二小姐從來說什麼都有人信的。”毫不知情的昭時弈移開架在他脖子上的那顆釘子,坐在他對麵,挺直身板,頗有和他對峙的氣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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