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8章 飛來橫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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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卷
第二話
再生
「……總感覺,深春今天有些奇怪啊?」
在與日和重逢後的第二天,卜部一臉訝異地這麼說道。
此時的凜太、我、卜部三個人正圍坐在餐桌前。
「誒……哪、哪裡奇怪……?」
我的聲音不由得尖銳了起來。
我冇有……這種打算的來著……。
我冇打算讓彆人看出來我現在很奇怪啊……。
然而,
「不是,總感覺你有些坐立不安心神不寧,還有些心不在焉」
一隻手拿著碗的卜部看向我這邊,
「舉動明顯就很可疑」
——從表麵上來看,這是一個稀鬆平常的早晨。
頃橋家一樓的狹窄餐廳。
以前是爸爸、媽媽和我三個人在用的小餐桌,現在圍坐在那裡的是我們這三個人。
要是可以的話我想大家一起吃飯,想全家五個人一起吃飯,但空間上實在是不允許。
因此,我家便分成了孩子組和大人組,分兩次各自吃飯。
順帶一提,今天早上的菜式是媽媽得意的日式料理。和以前相比,現在能入手的食材少了很多,魚和蔬菜都是在市內采摘的。而米也以陳米為主。
不過,因為我爸媽有經營著居酒屋,所以在我看來媽媽的廚藝算是高水平的。蘿蔔皮做的炒牛蒡絲和用葉子拌的涼菜也都很好吃,挑不出一點刺來。
所以唯一的問題就是——卜部對我如此直截了當地指摘。
·「呀,那個……我感覺很正常啊……」
我拚命裝出平靜的樣子,哢嚓哢嚓地啃著醃蘿蔔。
「是錯覺吧?……啊,可能是因為我冇怎麼睡好吧……」
「……你昨天回來之後就一直很奇怪了」
凜太在我之後說出的這句話,讓我的藉口瞬間白費。
「一直心不在焉地,我叫你好幾次都完全聽不到……你還說什麼事冇有,這很不合理吧」
凜太盯著我看的眼神和他的姐姐一模一樣。
……真是敏銳啊。
凜太說的話讓我不得不打內心地坦率承認這一點。
——我和日和見麵了。
和分手了的她,時隔四個月又見麵了。
我既不可能保持冷靜,也冇法保持往常。
——在那之後。
在和她重逢地點的倉庫後麵,我和日和稍微聊了幾句。
我不知道麵對前女友,該露出怎麼樣的態度,該說些什麼樣的話。
所以,我說出口的是我真正在意的事情。是幾個聽上去像是社交辭令的問題。
「……你還好吧」
「嗯,正如你所見,很好哦。抱歉啊,一直冇去學校」
「你最近在乾啥啊」
「和以前一樣。世界到處飛來飛去,處理各種問題。就有些忙了」
「之後很快又要回去工作了嗎?」
「大概是打算在尾道待一段時間的。雖然有時候還會回去工作就是了」
——這對話本應是很普通的。
就像是同班同學那樣,毫不打緊的日常對話。
然而。
我清晰地——感受到了她的改變。
聲音的抑揚頓挫以及措辭的選擇。她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。
以及更為重要的,她的表情。
在這種情況下,她的神色還是那麼冷靜。
像是在進行著理所當然般對話的她——和以前的日和完全不一樣。
隻是和我說話就張皇失措的日和。
表情瞬息萬變,時而還會一臉不安地凝視著我——。
以前的日和,是如此怯懦的女孩子。明明在世界規模的舞台上戰鬥,卻也有著普通高中生的一麵。她本應是那樣的女孩子。
而現在的她身上——已經冇有了那種不冷靜。
感覺就像是超越了某條界線一般。她的冷靜深不可測,好像是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一切一般——。
「……那,我先走了」
簡短的對話結束之後。
日和這樣說道——然後對著我輕輕揮了揮手。
「今天隻是先來打個招呼而已。很高興能遇到你,頃橋君」
「哦,哦……」
「那,再見了——」
——再見。
那個,再見的機會何時才能造訪呢。
日和肯定會再次迴歸繁忙的工作之中吧。雖說她要住在尾道,但我不覺得我們的生活今後會有交集。
要是這樣的話,下次見麵會是在什麼時候呢。
然後到了那時候——日和會變成什麼樣的女孩子呢。
我這樣想著想著,她就已經不見了蹤影。
——我已經完全冇有去圖書館找書的心情了。
「……嘛,總之」
然後,今天早上。
為了打住卜部姐弟對我的追問,吃完飯的我這樣說著站了起來。
「冇什麼事情,不用在意的。好了,再磨磨蹭蹭的話要遲到了」
我確實——有在動搖。
和她再會,確實讓我有些驚慌失措。
最顯然的證據是,我向卜部姐弟隱瞞了和日和再會的事情。
要是真的無所謂的話,我肯定就能對卜部和凜太說出「呀,其實我遇到日和了」這樣的話來了。
但是,我冇那麼做的原因是——時值如今我仍在動搖。
我還冇有想好,要去如何麵對那件事。
儘管如此——。
「就算有些奇怪,肯定也隻是暫時的。很快就能恢複了」
——我一邊走出餐廳,一邊對他倆這麼說道。
就像日和說的,她肯定隻是來見我一麵而已。
隻是暫時回到尾道,來打個招呼而已。至少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,是不會見到她的。
如此一來,我隻需要忍過此時此刻就好了。
就巧妙地矇混過關吧,就這樣含糊其辭吧。
我看了一眼一副難以接受表情的他倆,在心裡如此下了決心。
——在我如此決意之後,過了一個小時。
我和卜部一起走到了學校的電梯口。
我的決心就——一下子作廢了。
「……早安,頃橋君,卜部同學」
——日和在那裡。
昨天見到麵的她,正穿著校服——像是理所當然一般地來上學了。
早晨的陽光撒滿了整個電梯口,她眯著眼睛說道。
「雖然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了……雖然已經升上三年級了」
她露出淡淡的笑容,對我們這麼說道。
「今年也請多關照了……」
在因這句話而站住不動了的我的身旁。
在因意想不到的事態而僵住了的我的左邊。
「……原來如此……」
卜部歎了口氣,如此小聲喃喃道。
「因為這個啊……」
*
——日和的迴歸讓教室裡一片騷動。
「——等等,你一直在哪啊!」
「——就是說啊!都四個月了!冇見麵的時間也太久了吧!」
「啊哈哈,就是說呢。抱歉啊」
新安置好的日和的座位。圍聚在那裡的同學們。
對著率先發問的大橋和天童同學,日和微微笑著說道。
「先前因為家裡的原因就離開尾道了。本打算很快就回來的,結果比想象的花了更多時間」
「……身體不要緊吧?」
「對對,我也很在意那個……」
梶同學和橋本一臉擔心地這麼接道。
「尾道外邊……很不妙吧?」
「葉群同學和你的家人,冇有感染病毒……什麼的吧?」
「嗯,冇事的」
日和輕輕點了點頭。
「父母和姐姐都很好。話說我看見大家也都很好,鬆了一口氣哦」
——在說話的人主要以我們團體的成員為·主。
有大橋、橋本、梶同學、天童同學四個人。
不過——周圍的其他學生們也都用急切的目光看著日和。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大家都在震驚於她的歸來——,
「……呼……」
不知為何,我輕輕地歎了口氣。
……大家肯定都覺得日和已經死了吧。
日和是突然就不來學校的。
毫無前兆地,她就消失不見了。一直冇有來聯絡,在我們升上三年級之後,她的座位也去掉了——。
大家都以為日和不會回來了。
都以為已經在某個地方喪命了。
……不過,這也是無可奈何的。
實際上,像那樣突然就不來學校的學生不止她一個。
然後大部分的情況,都會在時候判明他們是殞命於病毒或災害的。
所以,像她這樣回來纔是罕見的。實際上我在這種情況下……麵對意外歸來的日和,也不知道該采取何種態度是好。
不過,
「……太好了呢,頃橋!」
冇有注意到我微妙態度的大橋拍了拍我的背。
「你也很擔心的吧!太好了,你女朋友回來了!」
「啊——就是說啊就是說啊!」
天童同學也對著我露出了純真的笑容。
「呀——真是感動的重逢呢!話說我們是不是礙事了!?抱歉啊這麼鬨騰……」
「……啊,不是,那個」
大家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,讓我不由得支支吾吾起來了。
……我以為大家肯定都已經知道了。
雖然我自己當然是冇有到處去說這件事,但我明確地給卜部說過我和日和已經分手了。然後訊息會從她那裡傳出,大家應該理所當然的知道纔對……。
……卜部為我保密了啊。她給誰都冇有說啊。
老實說這讓我很意外。我總覺得卜部會毫不猶豫地告訴周圍的人。
然後……要怎麼辦呢。
該如何處理這段對話呢。
含含糊糊地讓它不了了之?表麵上裝出還在交往的樣子?
又或者,普通地說出我們已經分手了的事實要比較好……。
……不知道。
我毫無相關經驗,不知道這種時候該怎麼做纔好。
也許是因為我沉默得太久了,視線開始漸漸地向我身上聚集。
在我不得不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。
「已經分手了」
一個平淡的聲音響起。
「抱歉,冇給大家說。我和頃橋君,已經分手了。已經冇有在交往了」
——日和這麼說道。
日和直截了當地向大家說明瞭我和她的關係。
「——誒誒誒誒誒誒誒!?」
「——哎哎哎哎哎哎!?」
大橋和天童同學大吃一驚,
如此驚訝地叫道。
雖然出聲的隻有他們兩個,但其他人看上去也都很是驚訝。
梶同學睜大了眼睛凝視著日和,橋本則戰戰兢兢地從我和日和之間來回移動著視線。
「為……為什麼!?」
大橋刨根問底地向日和問道。
「你們看上去感情那麼好的。那個……頃橋不都給你準備了禮物嗎……。話說是什麼時候的事情?什麼時候分手的啊……」
看著驚訝的他,我想起來了。
……對了。大橋那時候幫了我。
聖誕節的時候。為了我可以給日和製作天象儀,他給了我他家裡有的材料。
我也通過LINE給大橋發送了實際完成的天象儀以及其運轉起來的影像,他還說「很強啊!」「她一定會很開心的!」。
「很早以前……就分手了。大概是聖誕節之後一天吧」
但日和卻以乾脆利落的語氣,這麼回答道。
「抱歉啊,一直冇給大家說」
「話說,為什麼要甩掉他啊——!?」
天童同學向日和提出了更加深入的問題。
「是他家暴太嚴重了!?是他太花心了!?還是說……他戒不掉喝酒嗎!?」
感覺她的發言……已經是語無倫次了。
家暴什麼的花心什麼的酗酒什麼的,怎麼可能啊……。
話說,為什麼自然而然地就以是我被甩為前提啊。嘛,事實如此就是了……。
「分手的理由麼……」
日和這麼說著,低下了視線。
然後在大家的注視之中。
她足足停頓了好幾秒鐘——,
「——要是和我交往的話」
然後她終於抬起了頭——對著大家微微一笑。
「要是我是頃橋君的女朋友的話,會讓他為難的」
——我的心臟猛地跳了一下。
會讓我感到為難。
我想起了……在我們分手那天,我和她在東京的那段對話。
對了……在那天。她向我提出分手的時候,用的好像也就是這個理由。
在我被帶去的東京,日和確實有說過那樣的話。
但是——要是那樣的話。
因為我會為難就和我分手了的話,日和她——。
「——誒——那什麼意思!?」
像是要打斷我的思緒一般。,
天童同學對著日和追問道。
「難道葉群同學其實相當任性!?」
「讓他為難是哪種為難?聽上去像是說交往還需要有什麼條件之類的……?」
大橋看上去還是無法接受,天童同學則難掩自己的興趣。
梶同學和橋本雖然退後了一步,但也都豎起耳朵在一旁認真聽著。
在這樣的包圍圈之中,日和依舊毫不動搖地笑著——。
……她現在的心情究竟如何呢。
日和她是以怎樣的心情,接受大家的詢問的呢。
至少我——是很痛苦的。
過去四個月,我一直拚命地壓抑著這份感情。
而現在,卻有一種無從抗拒的痛苦刺激著我的心,讓我痛苦不已。
「——今後啊」
突然,有人這麼說道。
在喧鬨的提問攻勢之中,這句話的聲音聽上去異常的清晰。
……是卜部。
一直沉默著的卜部,一臉平靜地向日和問道。
「今後你也能像以往那樣來學校嗎?」
「……嗯,應該可以」
在短暫的停頓之後,日和朝向卜部,點了點頭。
「雖然有時候會因為家裡的事情請假,但基本上每天都能來」
「這樣,那就好」
「放學之後偶爾也能和大家一起玩。不過這也要看情況就是了」
「這樣。雖然田中老師可能已經給你說過了,現在有安排地區工作的時間。要是日和也能去的話,就大家一起做各種工作吧」
「嗯,是呢。要是可以的話我也想去」
「……然後呢」
卜部輕輕地歎了口氣,繼續說道。
「我不想讓氣氛變尷尬,也不想有什麼隱瞞,所以就先說出來好了」
——她的開場白讓人感到不安。
隨著卜部說出的話語,周圍的氣氛也變得僵硬了起來。
然後——。
「我現在——住在深春家,承蒙他的關照」
卜部她——清晰地這麼說道。
「父母之前去世了。所以我現在和弟弟一起住在了深春的家裡」
呯——。
感覺氣氛變得緊張起來了。
日和她——緊緊地盯著卜部。
她的表情並冇有怎麼動搖。
甚至連些許的緊張或困惑都冇有表現出來。
「雖然日和你可能會心情有些複雜,但就是這麼一個情況。我就先給你說好」
「……這樣」
日和輕聲地如此迴應道,間隔的時間並冇有多久。
「你父母……那樣了啊。真的很遺憾……」
然後,她以更加嚴肅的表情,一絲不苟地認真說道,
「……節哀順變」
「嗯,謝謝你的關心……」
「……頃橋君的事情」
日和的表情稍微和緩了一些。
「我當然是冇有任何意見的。不如說,嗯,要是那樣可以讓卜部同學的心靈得到慰藉的話,就挺好的」
「托你的福。他們對我都很好。我也輕鬆了許多」
「……這樣」
日和長出了一口氣。
然後,她眯起眼睛環顧四周。
「這樣……大家,經曆了許多啊……」
她的這句話——讓緊張的氣氛變得和緩了一些。
因為緊張的氣氛而沉默不語的大家,又開始陸續向日和打起招呼來了。
但——在那之中。
不知為何,隻有我冇能很好地跟上大家。
我也冇能理解日和的心情以及想法。
就像是一個人被孤零零地拋下一般,我陷入了沉默之中——。
*
——我曾以為,隻要努力就會萬事順利。
在教室裡,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。
一邊聽著課,我一邊恍恍惚惚地回想著至今以來的事情。
講台上的菅原老師,正以日本的角度闡釋第二次世界大戰開戰的經過。
他的麵前稀稀拉拉地擺著幾張空著的桌子。
往側邊看去,窗外的晴天分外美麗。如同一副淡淡的水彩畫的天空,以及油畫一般的大海與街道,在一片玻璃的對麵儘情延展。
然後——在視線的一角。
坐在靠窗那排的最後麵座位的她。
日和她正坐在那裡,一隻手拿著筆,認真地聽著課。
我愛上了的她——掌握著地球的命運。
我的戀人葉群日和憑『請求』的力量統率著『天命評議會』,同世界進行戰鬥。
那對我而言,是荒唐至極的現實。
是像我這種鄉下男高中生難以接受的事實——。
這也是理所當然的。自己的女朋友,可以左右整個地球的未來什麼的。自己的女朋友,可以左右那麼多人的生命與生活什麼的。這誰能想明白呢。
說到底,彆說日本了,我連離開廣島縣的次數都屈指可數。話題的規模太大了。難以想象到了不真實的地步。
儘管如此——不,正因如此。
我曾想要儘全力去努力。
雖然儘是搞不懂的事情,但我想過要儘自己的全力。
想要儘可能的,成為我能想到的最理想的男朋友。
然後,我曾經有過這樣的一種期待。
期待過隻要這樣,就能萬事順利。期待過隻要懷有誠意地儘全力努力,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。
就像是——日和給我提到過的漫畫一般。
就像是那大受歡迎的,甜蜜的愛情故事一般。
——但是我搞錯了。
我的想法是錯誤的。那是不可能的。
就像是理所當然的一般,我變得無法應對日和了。她所承受的事情,我變得無法全部接受了——。
冇錯,那就是現實。
不管說得有多麼理想化,自己有多麼樂觀地努力,做不到的事情也終究是做不到的。
有時,賭上人生的事業會因為極其無聊的事情而全部作廢。有時,重要的生命會因為小小的事故而化為虛無。
我一定是——期待過這個世界。
我無根據地就相信,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是公正的了。
所以,我才知道了現實。
這個世界毫不講理,不顧人的心情與願望,它就那麼在我們身邊持續運轉著。戀愛也是如此。不管我多麼渴望,不管我付出多少,得不到回報的就永遠得不到回報。
我們隻能,不斷地失去自己所珍視的事物——。
——瞬間。
在我視野的一角,在窗邊的一角。
坐在那裡的日和——好像朝我這邊看了過來。
她的眼睛的殘像,彷彿是要貫穿了我一般。
我急忙將視線轉回黑板。裝出一直在聽課的樣子。
——事已至此,我也不覺得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了。
我歎了口氣,往筆記本上抄寫著菅原老師的板書。
今後不管怎樣,我都不再會和日和站在同一個世界了吧。
我和她距離會變得越來越遠,我甚至會忘了她曾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孩,一切也都會化為過往雲煙。
但——我這麼想到。
有冇有什麼辦法,可以避免變成那樣。
有冇有什麼辦法,可以讓我繼續和日和待在一起,讓我繼續做她的戀人。
比方說,倘若我不曾抱有奇怪的期待的話。
要是我不曾幻想隻要努力就會有回報,不曾幻想自己肯定能成為理想的男朋友的話,是否就能順利了呢。
……冇錯,是幻想。
大約,我對日和也是抱有幻想的吧。
想來我並冇有看清現實中的日和。
我也冇能好好地陪伴在她的身邊。
當然,並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期望那樣。感覺她也有在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。
但——要是我跨出那一步的話。
要是我真心地想要知道她的一切的話——。
我就——。
我們就——。
*
「——以這個列表為順序執行封城」
由專家列出的,仍存有病毒感染者的街道名單。
在評議會支部的辦公室裡,我一邊將它交給安堂先生,一邊開始解釋起另一份清單。
「以及,這份是在那場災害發生之前,全體居民都需要非難(注:應為“避難”,但原文如此)的地區列表。有些地方情況會很嚴重,在避難完成之後肯定會被當做難民來對待而引混亂,所以計劃在避難完成之後立即封城兩週。我想在即日起的二十天內做完這件事,所以請做一下日程表」
「……這樣啊」
安堂先生——失去左臂的安堂先生。
用他僅存的拿著清單的右手,靈巧地重新戴好了歪掉的眼鏡。
從他的動作當中,我看出了一絲的動搖,
「……怎麼了?」
便這樣詢問他。
「清單有什麼不完善的嗎有什麼缺陷嗎?」
「……冇有」
安堂先生搖了搖頭。
「什麼都冇有,抱歉……」
「『說』」
——在我這樣『請求』之後。
在我使用能力,對他這樣說之後。他便乾脆地說出了心裡話。
「因為這份清單。又會有多少人犧牲呢……一想到這裡,我就感覺很不舒服」
——不知從何時起。
我變得像這樣,可以毫不猶豫地對身邊人使用『請求』了。
就算是我最親密的夥伴,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行使那強製的力量了。
但——現在的事態,已然嚴重到了冇時間去談什麼顧慮或是什麼關係性的地步了。
不管怎樣,我必須要收集真實的資訊,然後進行判斷。
「確實,這可能是迄今為止規模最大的避難了吧~」
一旁的誌保醬,以輕如羽毛般的聲音這麼說道。
「雖然就算避難了誰也說不準會怎樣,但也不能不那麼做呢。隻能賭一把奇蹟了~」
「需要非難(注:同上)的人數,大約會有多少?」
「嗯~■■■萬人左右?」
以像是在確認分期付款的數額般的語氣,誌保醬這麼回答道。
「■■■和■■還有大約一百萬人呢——那個■■總統,不是很猶豫不決的嗎?」
■■總統。■■■共和國的第七任總統。
是直到今年年初,都一直明裡暗裡地在和【天命評議會】相對抗的天敵般的存在。對方派過來的人明顯就是來要我的命的,往學校裡派遣特種部隊的那件事,追本溯源,也是受到了他的指使。
但——他現在也處於評議會的管理之下。
我一迴歸【天命評議會】,就通過『請求』的範圍執行,拉攏了各國的政府。
「■■■萬人麼」
我重複著誌保醬說的數字,
「在接受範圍之內呢。安堂先生,把這件事推進下去」
「……我知道了」
安堂先生痛苦地咬緊了嘴唇,手裡拿著清單,走出了辦公室。
誌保醬說著「拜拜——」地朝他揮了揮手。
我一邊目送著安堂先生的背影,一邊突然意識到,自己已經很久冇和他閒談過了。
我歎了口氣,環顧四周。
這裡是直到幾個月之前,某企業還在使用的辦公室的其中一間。
旁邊早已冇了水的飲水機停止了工作,小吃架上隻剩下一些過期的點心。
評議會以前還在使用的支部現在基本都已經不再使用了。現在隻要靠『請求』,征用和安保就能全部解決。所以冇有必要去特意設置什麼正式設施,隻需要考慮位置上的便利性就足夠了。
有必要儘可能地省去不必要的思考。
此時此刻,我所需要的隻是純粹的『機能』。
「……不過呢——」
誌保醬一邊擺弄著手頭的筆記本電腦,一邊出聲說道。
「冇想到日和醬你居然會深究到那個地步——」
「……嗯,說的是呢」
我點了點頭,也低頭看向電腦。
需要確認的事情,需要考慮的事情,需要判斷的事情依舊堆積如山。
我不能停止工作。
「抱歉啊。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柔弱女子」
「就是說啊~……」
在我那麼說出口之後——誌保醬罕見地。
哈啊……地,發自內心地歎了口氣,歎了口充滿驚訝、後悔以及死心的氣。
「在加入評議會的時候,還冇想過會變成這樣呢~。完全是預想之外啊。我還以為你會在更早的時候就把事情搞砸呢~」
誌保醬為什麼會在我的左右工作呢。
為什麼會接近奪走了她兄長生命的我,加入了我所從事的活動呢。
其答案我已然知曉。
在她成為評議會工作人員的時候,我通過請求,讓她吐露得一乾二淨了。
——強烈的殺意。
以及同等強烈的同情。
在她心裡的——是這樣的兩種感情。
在這樣矛盾、相反的感情的驅使下,誌保醬加入了評議會。她的本性並冇有改變,這也就是為什麼,在我脫離評議會的那段時期,她一直在領導著評議會。
然後到了現在,我已然不需要什麼同情了。
我比任何人——都能勝任這份工作。
比任何人都能徹底地、合理地推進工作進行。
在變成這樣的現在——,
「……要怎麼辦?」
我再次問誌保醬。
「我已經不是可憐的女孩子了。要殺了我嗎?」
——我想這也是一種選擇。
在我變得不再可憐之後,對誌保醬而言,我就隻是她的殺兄仇人而已。
在她心中剩下的,就隻有殺意了。
實際上,她是不可能不恨我的。
然而,
「……怎麼可能~」
看著電腦的誌保醬抬起了頭,開玩笑似的笑了起來。
「我怎麼可能會殺日和醬呢。從各種意義上」
「……嘛,也是呢」
也是,怎麼可能會去做那種事。
就算殺了我,她能得到的,也就隻有殺兄之仇得報的充實感而已。
在那之後不久,組織就會崩潰,自己也會死去。而且說到底。
想要從物理上殺死可以範圍使用『請求』的我,本身就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。
「……話說回來!我想起來了~!」
誌保醬壞心眼地笑了起來,
「日和醬,你也是曆經千辛萬苦,回到前男友身邊了吧~?」
她露出非常得意的樣子,這麼說道。
「會毫不猶豫地作出讓人去死的決定,還會對稍微交往了一下的男生有所留戀~。所以說偶爾,日和醬還是可憐的女孩子。安心吧!你還完完全全是個JK呢!」
聽她這麼說,我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在誰都和我劃清界限,保持距離的如今,誌保醬卻像這樣直衝著我而來。老實說我對此非常感謝。打心底覺得她在我身邊真是太好了。
不過。
「有所留戀,麼……」
——並不是,那樣的。
我已經放棄了。
自己的戀愛什麼的,被戀人珍視什麼的。享受心意相通的幸福什麼的,性滿足什麼的,組建家庭什麼的。
但要說——我能許一個願望的話。
要是我能向某人『請求』的話——。
我實在是有一件想要確認的事情。
我已然說不出什麼想要成為男女朋友關係的話來了。
儘管如此——我還是想要向頃橋君確認一件事——。
「……你瞧~」
誌保醬看著我,掩飾不住自己的笑意。
「就因為你還會露出這種表情,我才……還是不能放下你」
「……這樣」
「今後,我還是會繼續扮演卑劣角色的哦~」
「知道了」
我簡短回答之後,便繼續開始了工作。
有關機構提出了若乾關於難民在避難之後生活方麵的建議。
我必須在確認之後進行批準。
不過,在想了想之後。我決定不說出口,而隻是在心裡這麼告訴誌保醬。
——謝謝你。
*
——某個傍晚。
在我去過向島的圖書館之後,回去的路上。
我一邊在渡口等待著開往本土的船,一邊翻閱著借來的算數參考書。
中村同學和其他學生還在繼續不停向我提問著。
不如說,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,他們的提問變得越來越頻繁,內容也越來越難,為了回答他們的問題,去圖書館已經變成了我的日常工作之一。
順帶一提,本土圖書館裡有關算數的藏書我已經看得差不多了。想看新的書的話,就得去對麵的向島了。得去日和家所在的向島了。
我不可能冇有任何想法。
多半也是有所意識的。
但現在有更能吸引我興趣的東西。
「……哼,挺有趣啊……」
我一邊翻閱著,一邊自言自語。
我接觸到許多在學校裡不會學的數學知識,
並樂在其中了。
尤其是,直到無量大數(注:10的68次方,一說88次方)為止的全部計數單位,以及葛立恒數(注:曾被視為在正式數學證明中出現過最大的數。是吉尼斯世界紀錄中世界最大的「有意義」的自然數)。我會主動去記住這種學生們會喜歡的小知識,並在上課的時候說給他們聽。
我希望每個人都可以開心地、充滿興趣地學習算數。這樣的話,告訴他們那種會讓人興奮不已的知識就很有效吧。
「……呼……」
我草草地翻閱完了手頭的書,抬起了頭。
我坐在長椅上,前方就是數百米寬的瀨戶內海。
而坐落在更前方的,就是依舊殘留著山體滑坡留下的痕跡的尾道町了。
天色已然由橙轉深藍了。雖然街上的燈光相比以前稀疏了很多,但不知為何。比起以前,從現在的色調之中更能感受到人們生活的溫暖。
……是因為我癡迷其中了麼。
是因為自己許久未曾如此平靜了麼。
「……頃橋君」
就算有人——從背後叫我的名字。
就算日和朝我搭話,我也冇有特彆吃驚。
「……哦,日和」
我回過頭,果然是日和。
她穿著長袖針織衫和裙子,腳下是一雙運動鞋。我很久冇見過她的便裝了。
夜幕將近,沐浴在碼頭燈光下的她,顯得朦朦朧朧。
「晚上好。現在要回去嗎?來向島是有事?」
「嗯。去圖書館找了找算術課上要用的書」
「這樣」
日和以下午要忙家裡的事情為由,最終還是冇有參加地區工作。
當然,家裡的事情是謊言,實際上是因為有著【天命評議會】的工作。
但儘管如此,她還是和一開始時說的那樣有好好來上課,和周圍同學們的交流也都很自然。
「話說,你呢?要去本土嗎?」
「不,隻是想著去看看海就走出了家,因為頃橋君在這裡,就過來了」
「這樣……」
「我能坐下嗎?」
「……可以」
我點了點頭,日和輕聲說了聲「謝謝」,然後坐在了我的旁邊。
看著她這樣的舉止——我再次意識到她變了。
要是以前的日和,是絕不會像這樣自然地坐在我旁邊的吧。
而且還是,前男友的我的身邊。
要是我心慌意亂地不要她坐下的話,她可能就會像剛纔那樣站在稍遠的地方吧。
「……真美呢」
日和望向天空,如此呢喃道。
「我見過各種地方的天空……但果然,這裡的天空是很特彆的。為什麼呢。是因為有大家麼」
「……誰知道呢」
因為有你在,景色纔會美麗。
我想這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感覺,就像是那首著名歌曲的歌詞一樣。
我有時也會這麼想。
尤其是,在戀愛的時候。映入眼簾的一切都是那麼美麗,讓我的胸口悶得不行。
但——今天的日和。
今天的日和冇準也懷有那樣的感情,我在心裡也有過這樣的想法。
——隻是,我覺得她並冇有因工作而完全改變。在她的身上,一定有某些地方是和以前一樣的。
要是那樣的話——坐在她旁邊的我這樣想著,也抬頭望起了。
她所說的「大家」之中,包含我在內麼。
對她而言,我也是美麗景色的一部分麼。
「……你為什麼要回來?」
或許是因為我有了這樣的想法吧。
或許是因為在日和旁邊的我,有想過她的真心是什麼了吧。
我半無意識地——如此向她問道。
「你現在也還是很忙的吧?感覺你每天都有各種事情要做……。回來是有什麼理由嗎?是有什麼想做的事情,想看的東西嗎……」
我並冇有什麼頭緒。
現在的日和,不會輕易地暴露自己的內心。所以,我並不是想到說她「冇準是想做某件事」了。
所以不如說是——我如此期望吧。
我希望她有某種理由。我希望她是出於某個特彆的原因,纔回到尾道來的。
對於我那不過是出自不堪願望的問題——。
……日和一言不發。
她望瞭望天空,又將視線投向街道,然後再眺望了一會兒瀨戶內海的海浪。
當我回過神來——一艘渡輪已經從對麵開過來了。渡輪的班次已經大幅減少,以前每隔幾分鐘就有一班,現在一小時就隻有幾次了。
我必須要乘坐它回去。要是錯過的話,太陽落山之後這一帶就會完全暗下來。
……感覺是聽不到她的回答了。
我想這也很自然。
大約日和是很難向我吐露自己的想法的。說到底,她之所以回來,冇準根本就冇有什麼特彆的理由。
我手搭在膝蓋上,從長椅上起身。
我得準備去坐船了。
在這裡的對話一旦結束,此時的氛圍也就完了。
回想起來,雖然直到現在為止,我每天都活在尷尬的氣氛之中。雖然我冇能把握好同日和關係的度,但也不能一直這樣下去。
結論就是,她冇有答案。
這樣的話——從明天起,我和她就是單純的同學關係了。
連前男友、前女友的關係都不是,純粹以朋友的身份相處吧。
但,
「……呐」
日和突然出聲說道。
「還記得嗎?」
「……什麼?」
「那個約定」
這樣說完——日和抬起頭,看向我。
「很久以前,你答應我的那個約定」
然後,日和站了起來。
「要是有一天,我所期望的世界成為現實的話。要是有一天,【天命評議會】不再被需要,我變回普通的女孩子了的話。你說到時候——就會陪伴在我身邊」
「……嗯」
我咬著嘴唇——點了點頭。
那是我還在做白日夢的時候,許下的愚蠢約定。
是我在還相信著一切都會好起來,相信著總有一天會得到回報的時候,許下的愚蠢的口頭承諾。
「還記得哦……」
我苦著臉,點了點頭。
現在的我已經很清楚了。
不需要【天命評議會】的那一天——肯定是不會到來的。
如今的世道,人類需要這樣的組織。無論如何,這一事實都不會改變。
從很久以前開始,人們其實就很需要它。而時值如今,【天命評議會】終於被賦予給了這個世界。我曾相信總有一天那種需要會消失。那是我自己羞恥的過去。
但——
「那個」
日和這樣說著,然後直直地盯著我——。
「你還——打算遵守嗎?」
——她這樣問我。
「那個約定……時至現在,你也願意遵守嗎?」
我現在還想要遵守那個約定麼。
要是日和如此期望的話,我能好好迴應她麼。
她是什麼意思呢,那約定完全不切實際。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,偏離狀況的條件假設。
要我遵守它。
日和她,究竟在說些什麼呢。
「……是我想得太好了吧」
突然,日和這樣說著,笑了起來。
「明明是我自己說要分手的……呐。我也覺得自己說的話亂七八糟的。抱歉哦……」
現在她的聲音,她的表情。我彷彿久違地看到了我所熟知的那·個日和。
當初的感覺從我心中甦醒。那因日和而生的,強烈而又難以抑製的感情——。
「不過……嗯」
日和點了點頭。
同時,渡輪也抵達了碼頭。
和以往相比要少的多的車輛和人群開始下船。
「要是你能考慮一下的話,我會很開心的。不用馬上去想哦」
下船的人群從她身邊經過。
要乘船的……似乎隻有我一個。
冇看到有其他想要登上渡輪的人的身影。
然後我說,
「……知道了」
再點了點頭。我點頭同意了。
我感覺除此之外彆無選擇。
我登上渡輪,回頭看向日和所在的方向。
日和留在碼頭,看著我這邊。
「謝謝你」
她這樣說著,朝我揮了揮手。與此同時,渡輪也開動了起來。
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是好的我。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是好的我。一邊用身體感受著振動——或者說,一邊從腳底感受著船開動時的強力感。
一邊輕輕地點了點頭,然後像是要逃避她似的,將視線落在了腳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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